在一块谈得合适，颉宝怀决意为我的采访做一坛法事，演示一下他“食符炼将”、唱忏诵经的“武坛”本事，也就是要把昨天中午那坛药王法事再演一遍，这令一直为迟到而抱憾的我喜出望外。午饭后把殿里西北角窗下那张方桌收拾净擦干，颉经师动手裁了些 10 厘米宽 40 来厘米长的黄表纸绺绺，用墨汁毛笔在上面写了各式各样的符箓。写毕，打开一个包裹取出他专用的服装，开始戴冠、束裙，裹甲（腿胯部）、着袍。旁边有人在帮他用竹筷做柄、把一沓纸符绺绺扎成一柄拂尘。四名乐手在神案两侧坐定，鼓乐合奏过一通，经师开腔是一段快板：
哎——文一坛、武一坛，文武（这）两坛（儿）不一 般，风船浮起等自遨，[ 合唱 ] 哎——降妖噢，武坛六将马势欢！
又一通鼓乐过门后，再一大段快板调：
真人菩萨居正座，二鬼扳船走郭罗，闪上法师修行我，顾不上坐上椅子角！我这个高坛方向东，正对神像把字摸，忘记了捏脉在云噢，[ 合唱 ] 哎——照耀噢，他这不着那我呵，咋捉？
经师口音很重，从录音中反复琢磨字义，可能仍不很准，但可发现其内容十分俚俗，而且这种“开场白”令人油然想起民间庆典上的“说席口”，也想起一些曲艺和至今穿插在地方戏种中的某些节奏手法。接着再一段锣鼓点子过门，再唱：
我这个宝镜押正端，二回翻身上明船，我把那鬼蜮当场捉，送到那十字大街簖。三星生来望人安，上吐下泻这才惮，空中迎来外天仙，老君一气化百川，紫薇了霍荽人参生姜熬，[ 合唱 ]哎——熬哟噢，八次喝后保佑噢，平安！
像这样的唱段与鼓乐过门反复相连共约 30 多小段，难以尽载。内容涉及病灾、龙虎山、印台山（即耀县药王山）、孙思邈、诸天菩萨、神灵功德，还有一些中药名字组合；对照手头记录下来的《药王经》、《药王咒》，发现它们内容类似而文字句式不相重复。后面 10 多节还增加了众声接唱、对唱的句子，而过门鼓乐则有长有短，因为主场的法师边唱边舞，在鼓乐过门时还要完成一些仪礼动作如叩拜、焚香、焚符、燎四方、化符入水碗等。法师的步式则包括前进后退、左旋右转、走圈子、跺足垫步、抢步、跪步等。那身宝蓝缎子地绣太极、福寿团花纹的法袍袖裾摆拂，整个显得鲜丽、轻盈、飘忽。这段法事末了，法师焚化一绺符纸，集其灰烬入一水碗（碗事先置神案上以法铃罩盖）中化开——这碗“药王水”平日赐给预约患者，现在由老会长上前恭谨接过咕嘟咕嘟灌进肚中。然后法师掇一张凳子在神案前正对神像坐下，手敲木鱼颂《药王经》，这是接下来的“文坛”。全部法事用了一个多小时，最后由法师向药王神灵致礼、退出。全过程中有十来名老太太、老汉跪在殿西南、西北两角落默念跟唱或跟随经师动作适时叩头膜拜。这是我第一次亲睹法事，估算了一下，供经师舞蹈的场地不过 2.5米×2.5米大，具有很典型的山村特征。颉经师事后讲，书符的纸、笔事先都敕过的，可惜当时未注意到他如何敕的。
药王经书： 《药王本源妙经》
这本经书封面使用一种黄染色纸，内文纸为本色，手工土制，质地尚平细绵软；封面正中一竖行大字“药王本愿妙经”，外套线框装饰；右上角刊小字一行：“中华民国十七年岁在戊辰桂月新镌”，左上角刊一行小字：“板存岐山桃川里老爷岭□□□”，左下角加一细长方线框刊注：“若有印送 自备纸张不收板费。”打开粗粗浏览一过，发现金玺藏手抄本缺最前面《文圣帝君著经序》一篇，内文确是按照《药王孙真人本愿妙经》（上、中、下卷）、《药王真人救苦救难济世新经》、《药王孙真人本愿法忏》顺序排列的。其各部分如颉宝怀解释：经，就是过程；忏（土音cān带有一种提示的意思，是法律，法忏就是律令。忏是要唱要背呢，唱时有音调，变化由人，不固定；经可以拿1928年秋老爷岭斋坛刻版印刷的《药王本愿妙经》，封面上加注：若有印送自备纸张不取板费。着本子朗诵，声要明亮，字句清楚，经上有自然停顿的地方。这本经书中《药王孙真人本愿法忏》采用相当成熟的楷体字，之前篇章采用老宋体，这是民间有组织、成规模刻印经书活动的历史遗证啊！不论从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物质技术文化遗产保护意义上考虑，这位农民法师都是有功劳的。
法师的学艺之路
“我这个颉姓，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家姓》里都没有！”一边递过来名片，上写“阴阳法事，法名，文、颉复兴，武、颉法兴”，下面还有住址、电话、手机号码；翻过来一面则印着“分内服务 若有先祖未超升 圣人请旨亲降临 若有增福并延寿 福禄寿星倍加增 若有家宅不安宁 门主厨位可配清 若要人丁多兴旺 福地自然等福人 若要四境多吉庆 法事登座可诵经 偶时遇着烦恼焰 缘法通时是泽霖”。看来是一位在当地现存文化生态中很有根底和影响的人物。如果将来要引用你的话该用哪个名字呢？“就用本名就可以，人都叫我宝怀呢。”宝怀祖上是甘肃人，清代迁过来，落户已经有五辈人了。这个说话细声柔气的汉子 1962 年生，属兔，从小天生不吃荤。他的文秀从自制《分内服务》已可见出，他夸耀：“我的文字功夫可以，作的快板（业余文艺创作）长的，把人物活灵活现地就出来，叫人（赞服）…… 只要你把斡（啥事的）过程给我一说，我就能给你作出快板来，干啥都绰绰有余的。”说到他怎么步入这一门的，他说：
最早接触是十二三岁。那年，到这儿来了一个四川人，跟来几个师傅都是从小到老练的童子功，一辈子也没娶过老婆，因为“文革”被迫下山流浪到太白。桃川有个病人要下山哩，去医院没奈何，挂药去说这人没救了。那些四川人当时看磨坊着呢，人都反映叫这些人给看一下，把人抬磨坊去了。感应得没办法，就拿民间医术给弄呢。我那时才念三年级，刚放学回来，也想看一下。看见人家用的就是那药王咒、药王水。那天黑里一做，当下人就灵醒了；原来还高烧呢，过一会真的就退烧了……我就想把这个人跟下，我坚决要学这个，看他都已经 70 多岁了，再要是不留住，就失传了……那时候跟这时代不同，为重新再做一场药王法事，颉宝怀开始从头准备，首先要写许多运动当中不准学那个。我白天上学，全凭黑咧条符。学呢，我接受能力高，每天晚上去要把头天教下的先给他背上一遍哩，他本人还不识字，看我接受能力这么高，最后说我把这都学全了，再没啥给教了，就把这书（经本）一架给了我。这有 20 多年了，我这师傅叫石法清，第二个师傅叫贾平伍，他们在村里住了好久，给人看磨坊后来老（下世）了，若在些都100岁了！
法事真的能治疑难杂症？
我笑着问他，这种文化在桃川这块地方群众基础有多少？这么些年它一再受到打击破坏，说老实话群众怎么看待它？会长杜文杰插言：
咱这搭的老百姓，一般地遇些事分为三类：第一类，你是病，就要找大夫、吃药哩；如果有些是咱庄稼人说的斡邪，就要用传统宗教的内容用经师；第三类是灾……不管是请看病的大夫还是请念经的经师也好，都是咱传统，是从药 王、华佗留下来的，是一个系统的。
看来这种认识还很久远，山村环境有利于一种维护文化选择多样性的信念。我径直问颉经师，从你的生活经验说，这些选择有没有意义和价值？他反应强烈：“非常有意义，非常有价值！我立刻就以现眼现见为例——今天早上电话（从蹇坡）打来这儿，有个成县人，（阳历正月）三十那天有些不对，说是感冒了，夜儿黑整个在炕上连哭带骂带叫，不吃药，打针也没法子，说自己是四队刚死了的那个杨腊风，要跳崖、要跑呀，眼睛红得不像啥，还吐白沫。我回去一看给她祈了一碗药王水——请一碗干净水作法，水里头下的药王药哩，几个人按住灌下去，然后放炕上就不闹了，醒来后她还不知自己是咋啦。她今年 40 多岁，娃都大很了，大娃到虢镇打工，二娃也上学呢。”原来他早晨为这事回蹇坡，顺便取来经书，刚回到枣园不久。接着又讲了几桩焚化的纸符在神案下化为烟灰余烬，法师行叩拜礼。自己的事迹，最后承认这些都是按（法门）祖传，一代一代的，人家咋传咱咋做。师傅教你时不叫练什么功吗？他笑着说关键是以德，一正压百邪嘛！救人哩，这些年没问人要过什么钱，是爱好这个；一天忙得很，自己家生活也还艰难很着呢！不管弄啥事，首先是立德呢……药王本是道教的真人，因为他善良，人们为了记他的德，就把他封为活菩萨，高升了一级。人对他爱得很，感恩，经中就这么称为“药王菩萨孙真人”，既是真人，又是菩萨，跟观音菩萨一样……
